被警察套上手铐后, 17岁的中国少年杨哲总算彻底挣脱了缅甸那间充斥着虚假、欲望与罪恶的板房。
杨哲的身份有些复杂。他是一名从事网络诈骗活动的犯罪嫌疑人,但他同时也是一位被老乡骗到国外、“被迫”在诈骗团伙打工的受害者。
依附成熟的犯罪产业链,“裸聊敲诈”幕后团伙将犯罪窝点转移至境外,但仍从国内“招募”业务员——通常是以高薪招聘做幌子,诱骗20岁左右的年轻人偷渡到国外,随后通过威胁、暴力等手段强迫他们参与诈骗。杨哲就是这样入伙的。
而张力则是一名掉入温柔陷阱里的受害者。半年前,他与屏幕那端的美女“裸聊”后,就收到自己的裸照和充满威胁的转账指令。但被敲诈1.2万元后,他却没有报警。
“被迫”卷入犯罪团伙的年轻人和背负道德压力的“不完美受害人”,共同构成了“裸聊敲诈”的隐秘一面。
入局
今年春节期间,一场针对“裸聊敲诈”犯罪团伙的执法行动在中缅边境悄然展开。杨哲和另外3名“同事”好不容易逃脱上级的监控,偷渡回到云南,不久便落入上海浦东警方设下的抓捕网中。
17岁的杨哲,出生在湖南西部山区,初中毕业后开始混社会,大部分时间都在游手好闲中度过,打游戏、刷抖音是这个小镇青年为数不多的“文化活动”。自知文凭不高,他就想找一份轻松的工作,多赚点钱。
从缅甸北偷逃回国,随即落入法网的“裸聊敲诈”团伙成员,年仅17岁的嫌疑人杨某
改变人生的“机会”不期而至。去年11月,老乡孙未邀约杨哲去缅甸北赚大钱,说是在国外一个月可以挣两三万元人民币,这让杨哲很心动。
年轻人对于机会和外面的世界,总是格外向往,也从不缺勇气。去缅甸具体做什么,杨哲没有细问。
在他的认知里,“缅甸北”并不陌生。至少在抖音上经常能看到中国人在缅甸卖珠宝的视频,而且这个生意看上去很容易。“那些人在缅甸每天可以卖出几万个珠宝,买家也都是中国人。”杨哲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,他下定决心要去闯荡一番。
出发那天,杨哲才知道老乡还带了另外四五个同乡人,看上去跟他一般大。他们没有护照也没有签证,对于出国这件事,他们都没有经验。
一群人乘火车辗转到了云南边境。在路上,杨哲怀揣对新生活的憧憬,一路上抑制不住的兴奋,不停跟老乡讨论异国的风土人情,还相约去当地最受游客欢迎的大排档美餐一顿。“去之前,我在抖音上关注了当地生活的华人,那个大排档最诱人。”
现实让他的美梦破碎。趁着夜色,他们要偷渡进入缅甸境内。“偷渡的时候很害怕,孙未告诉我们万一被发现可能会被抓走。”杨哲一行钻进一辆货车的车厢深处,藏匿在一个个垒起的水果筐后面,一路颠簸,一路提心吊胆。说不清过了多少时间,车才停稳。
而到了“公司”,杨哲的心更凉了——很简陋,只有一个平房、一个板房,深藏在一处山坳里。
这是一个长期从事电信网络诈骗的犯罪团伙,“裸聊敲诈”是他们近两年开展的新业务。这些犯罪团伙大多藏匿在东南亚国家,团伙人员都来自中国,他们的猎物也是中国人。
互联网发展推动了时代进步,也为跨境犯罪提供了便利。杨哲们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弹出的无数个对话框里,有一个是张力的。
去年12月一个深夜,张力在某社交平台邂逅了一位“热情、主动”的美女。从照片看,对方长相清纯,“长在了我的审美上,是我的菜。”张力给记者看了照片
一番交谈后,对方主动提出要添加张力QQ。作为互联网社交原住民,张力捕捉到这是对方邀请他进一步交往的讯号。果然,添加QQ后,两人的交流迅速进入成人之间的私密话题。
今年25岁的张力毕业于国内某知名高校,在国外读了两年研究生,回国后在一家咨询公司工作。他自认为缺乏感情经历,大学时谈过一个女朋友,此后单身近4年。
深夜,独自在租住的公寓,来自陌生女性的主动引诱,令张力不由自主地掉入一个精心设布的局中,“当时完全被欲望操纵着,理智出走了。”
套路
进入“公司”的第二天,杨哲隐约觉察到公司的不寻常。“看到他们一个个对着电脑和手机聊天,然后有一些人在威胁电话里的人,说什么不给钱就发裸照之类的话……我估计到了,应该干诈骗的。”
但他知道得太晚了。此时,人已在国外,周围都是公司安排“照顾”他们的保安。
上班期间,所有人的手机要统一上交,每人拿到一本几十页的培训手册。杨哲记不清具体内容,但无外乎是一些聊天话术。
在这个分工明确、层级分明的犯罪团伙里,杨哲属于最低端的业务员。他被分到“拉粉组”,负责在社交软件上寻找和引诱猎物。
“猎物”大多经过事先筛选的。每隔几天,杨哲就会拿到一份包含大量男性公民个人信息的表单,多为公司高管、事业单位职员、学生和公务员群体。“他们说,这些人会顾忌社会影响,不大会报警。”
当然,也有现找的猎物,几乎所有社交软件都是捕猎根据地。他使用的社交软件账号都是公司提供的。某款常用软件上,杨哲的网名叫“小茉莉”,头像是一张长相清秀、穿着热裤的长腿美女照片,朋友圈也有相应的配套生活照,个性签名是“夜晚的寂寞如何排遣”。这一切都经过精心设计,处处透着暧昧,目的非常明确。
这些账号的来源则指向另一个犯罪分支。一名长期从事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的民警告诉记者,有一群不法号商专门利用虚拟注册机绕开实名认证,向诈骗团伙提供大量社交软件账号;犯罪分子以此添加网友,拉粉引流。如果账号被封,还有人专门负责解封。
拉粉的难度不算大,“按照公司给的话术本,以女性身份跟人搭讪,引导对方添加QQ聊天”。专业化的诈骗团伙会把这些“美女”塑造成“单纯、热烈、发嗲”的形象,聊了一会就会主动要求“互看”,并抛出一张“可以线下约”的大饼,让猎物难以抗拒。
添加QQ后的猎物,就会由“聊天组”接手。杨哲并不十分清楚聊天组的具体话术,“大概是说一些暧昧的话,引起对方打视频的欲望,然后截图威胁他”。
聊天组更重要的任务是引诱受害人下载“木马软件”,杨哲所在犯罪团伙使用的是一款叫“番茄社区”的软件。这类软件既有假直播功能,还可以盗取通讯录信息、截图和录制视频等。之后,就以“假直播”的形式播放事先录制好的美女裸聊视频,同步截取受害人的不雅照片和视频。
这跟张力的遭遇如出一辙。没聊几句,对方就发来几张裸露照片,张力觉得意犹未尽。随后,对方主动提出可以视频聊天,并称想看张力的“表演”,气血冲头的张力爽快答应了对方要求。对方还告诉张力,需要下载一个第三方直播APP,并发过来一个邀请码和链接。
张力照做了,其实那一刻他有过怀疑,心想这姑娘莫非想让自己充钱打赏?我不充就是了。
镜头那边不断挑逗,作为回应,张力也跟着脱光了衣服,释放着上头的荷尔蒙……
激情还未褪去,视频画面戛然而止,对方中止了视频聊天。
网线那端的人终究露出了真面目。之后,张力收到好几段自己赤身裸体的视频,还有十数个通讯录联系人的信息。“要不要解决你跟小妹的裸聊视频?不解决,立马把这段视频发给你的通讯录联系人,相信你的家人和朋友马上就能认得出是你……”对方发来一长段威胁信息,更直言“我要钱,你要脸”。害怕丢人的张力,转了2000元钱。
屏幕另一头,“敲诈组”上线。张力又接连收到两条彩信,都是他的裸体照片,随后又是一段大意为“不转账就把照片转发给朋友家人”的明显带有威胁意味的话,还附上了一个账号。那晚,张力总共转账了1.2万元,对方才收手。
“裸聊敲诈”团伙发给受害人的威胁信息
陷落
被骗的受害者散尽了真金白银,甚至背上高额债务,有的还投入了真感情。而对于屏幕后的大多数诈骗人员来说,这只是稀松平常的“工作”,没有太多心理负担。
初时,杨哲并不适应,打算不干了,但团伙管得很严,“被囚禁差不多”。每天下午3点起床开工,一直要干到凌晨四五点。公司化运作的专业犯罪团伙,也有自己的KPI考核体系。“他们要求我每天至少拉到3个人加QQ,不然就会被扣提成。”
刚到那几天他就曾想过偷跑回国,“老员工”的告诫令他打消了这个想法。“想逃跑的人会被关小黑屋,用电棍打,被人绑起来仍在山里也没人知道……”
身处其中,杨哲渐渐被主管的洗脑说服,对骗人这事少了一些心理负担。“他们说,会裸聊的也不是正经人,就算你不骗,别人也在骗……当时想,反正跑不掉,就先干着吧。”
通过“道德松绑”,解开年轻业务员的心结,激励他们冲业绩,已经成为跨境电信网络诈骗团伙的标准“公司文化”。自称从小就很有正义感、想要出人头地的17岁少年,开始滑入罪恶泥潭。
杨哲所在的犯罪团伙分层管理严格,“聊天组”成员仅掌握受害人电话号码,而敲诈组成员则掌握有受害人的单位、职务等更详细信息,以便敲诈。而受害人看到的裸聊女视频,则由专人负责提前录制。
“我做了不到3个月,记不清骗了多少人,反正没拿到什么提成。”对于屏幕那头的人,杨哲毫无疑问是加害者。
没有说具体是什么原因,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逃离。“时间久了,我知道了有后门一条小路是直接连到云南的。那天晚上厨房后门开着,管事的人睡着了,我和另外几个人就直接跑出来了。””
近年多发的各类跨境电信网络犯罪活动,日益呈现多种犯罪类型叠加的态势,业已形成由各个黑灰产团伙组成的完整犯罪链条。比如杨哲等底层业务员,虽然不掌握核心诈骗技术,却是最直接实施犯罪行为的人员。犯罪团伙在招揽业务员过程中,往往涉及到组织他人偷越国(边)境、非法拘禁等犯罪行为,甚至牵涉黑恶势力。
杨哲的经历背后,就是一条典型的犯罪人员输送链条。专业的“蛇头”以高额报酬为饵,诱骗、组织大量中国公民偷渡出境后,对出境人员限制人身自由、威逼利诱等手段,为跨境电信网络犯罪团伙输入新鲜血液。
身在异国他乡,操作简单、来钱快、风险低,一些不谙世事的年轻人,宛如一个个新的犯罪基因快速繁衍。这也是裸聊敲诈和其它电信网络犯罪活动的隐秘B面。
解局
几番挣扎,张力还是没有报警,他担心警方的调查工作可能会泄露他的“秘密”。
沉默的受害者,是警方面临的打击裸聊敲诈犯罪的第一道关卡。有些受害者为了声誉,不敢报警,情愿花钱消灾。更甚者,警方端掉了诈骗窝点,打电话向受害者核实情况时,他们都连连否认。
有人说,“裸聊敲诈”的受害者是“自作自受”,只有目的不纯的人才会落入圈套。张力也觉得自己很不光彩,相当于遭遇了一场网络版的“仙人跳”,他隐隐担心自己是否也涉嫌违法。至少在道德上,他承受着自我谴责。
给受害人套上道德枷锁,某种程度上,助长了犯罪分子的气焰。“这类案件不像以往冒充公检法之类的电信诈骗,诈骗金额不会过大,但是次数频繁。”公安部刑侦局副局长陈士渠曾对媒体表示,此类案件的难点在于,很多受害人因为担心名誉受损、隐私暴露,受害后不报案,一直按照犯罪嫌疑人的要求打款,越陷越深。
一定程度上,“裸聊敲诈”犯罪团伙精准切中了人性的弱点,并向人性宣战。
“相比以往多见的跨国电信诈骗类犯罪,此类犯罪手段更卑劣,无底线。”浦东警方提供的数据显示,去年,辖区接报的“裸聊敲诈”案件平均案损值为1.6万元;而今年,这个数字已经上升到6万元,一些案件的受害人损失甚至高达四五十万。
犯罪团伙何以这般有恃无恐?究其原因,犯罪团伙将窝点设在境外,认为不会轻易被抓。而且这种作案方式只要没被发现,每天仍源源不断有钱进账,再通过层层转账的手法,洗白涉案赃款。
一位民警坦承,受到对方国家法律、政策变化的影响,跨国打击“裸聊敲诈”犯罪难度很大。此外,涉案网络通信和支付数据查询难、涉案账户信息查询难、多层级专业侦查力量缺乏,是当下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犯罪面临的另一个主要问题。“犯罪分子整合了互联网时代便捷的通讯工具、资金流转方式,犯罪过程更简单、粗暴。而公安机关要打击则需要找通讯单位、银行等多家机构,尤其在国外又没有执法权,跨国抓捕要走很多程序,组织大量人员,打击的步伐就会慢一些。”
尽管面临诸多障碍,但警方打击犯罪的脚步从未停滞。从一起接报案件入手,浦东警方利用技术手段倒查信息流、资金流,掌握了杨哲所在团伙的全部犯罪证据,在国内抓获31名犯罪嫌疑人,并通过跨国执法合作抓获黄某某等4名回流人员,实现对“裸聊敲诈”犯罪团伙的全链条打击。
浦东警方成功捣毁“裸聊敲诈”犯罪团伙
随着公安部不断推动跨境警务合作机制的建立,各地警方都在不断加强与境外警方共享信息、协同破案,力图摧毁那些在境外野蛮生长的“毒瘤”,破解跨境打击电信网络诈骗难题,扼制“裸聊敲诈”等电信网络犯罪活动的猖獗。
“在缅甸的日子肯定是黑暗的,我想跟很多跟我一样想去那里赚快钱的人说,天上掉下的馅饼,大多是陷阱。”年轻的杨哲说,接受法律的制裁,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,也是新生的开始。
(文内杨哲、张力、孙未均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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